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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七宫直治
  • 2019-08-06 07:01:3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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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孤僻的少年时代,我常常喜欢一个人思考一些形而上学的问题。

——人为何要迎接死亡?灵魂是否存在?除开现实世界,是否存在其他的世界?死去的人们是否会去那里?

现在看来,我不由感慨于少年时代自我的青涩与幼稚。思考那些问题对于现实生活中的我可以说是毫无益处,反而会让我钻一些奇怪的牛角尖。但我还是庆幸存在那么一段时间,能够让我静下心来慢慢满足自我的求知欲,这也是我能够成为现在的我所不可缺少的原因。

人在年少时自然应该做少年应该做的事。无论对于我,还是木下,都是如此。

关于死亡,高中临近毕业时候发生过一件事。模拟测验后不久,班上的学生委员就跳楼自杀了。

据遗书里所写,似乎是因为生前在考试中曾用过一些手段来作弊,虽然没有被查出,但是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与罪恶感,最后不堪重负,选择用跳楼来结束自己的生命。我印象中,那本来是一个成绩很好的学生——即使不作弊,成绩也应该比我好不少——待人和善,人际关系尚且不错。然而至于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境地,我也感慨不已。关于那个时候的回忆,我早已忘得七七八八。

记得清楚的唯有一点,就在那一天放学时候,他还张着笑容同我们告别,一点也没有要寻死的征兆。谁知第二天清晨,尸体就被发现在学校的花坛里。

上学的学生几乎都目睹了那副惨状,许多心理素质差的人当场直接就呕吐出来。头盖骨磕在大理石边角上,已经碎地一塌糊涂,断掉的肋骨径直刺破皮肤,裸露在冰冷的空气中。周围的月季丛溅上了大片的血,原本红褐色的血液早已经凝结下来,深的几乎发黑。

在人群里面,我稍稍注视了一会花坛中已经不成人形的尸体,很快就把目光移开。想着不久之前他还是我们身边的一个独立存在的生命个体,我的心中不禁有一丝异样的感觉。

这时我扭过头去看向木下,发现他正用一种我从没有见过的眼神,沉默地凝视着花坛中的景象,就像要把那个场景深深地刻在脑海中一样。

直到警察过来封锁了现场,我们才从那里离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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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天晚上,木下拎着装了一扎六听装罐装啤酒的袋子,按响了我家的门铃。他只给我看了一眼所携带的东西,我顿时就知晓他的来意。

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点即食花生,我径直朝着附近的公园走过去。在沙坑一旁的连排长椅上,木下已经在那里等我了。

我们连话都没说,就各自拉开罐装啤酒的拉环喝了起来。可能因为白天发生的那件事,啤酒的味道比起记忆中的更加苦涩一些。

那是个寂静的公园,鲜有人迹。晚上的月光很好,所以就连不远处的游乐设施都可以分辨清晰。偶尔有人小跑或者散步路过,木下就举起啤酒罐向他们致意。

由于我们都没有到达喝酒的年龄,所以喝酒这件事只能偷偷摸摸进行。木下自不必说,于我而言,父母虽然天天晚归,但为了不留下痕迹,还是把聚会地点挑选在我家附近这个人迹罕至的公园。

一旦有想要聊的话题,木下就会买好啤酒主动过来找我。聚会的次数一多,便不由觉得在这种地方喝酒变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。

木下一口气把第一罐啤酒喝光,他看着手中罐装啤酒上印的商标,就这样沉默了三十秒左右。

“最近,我有在读《圣经》。”

“《圣经》?”我疑惑地看向他。

“嗯。”他点了点头,从衣服的内衬中掏出一本小但却厚的书给我,月光下依稀可以看清红色的封皮上印着圣经两个标字。因为是晚上,即使月光明亮,书里的文字也几乎看不清楚。我把书拿在手里揣摩了一会,很快就还给他。

“不像是你会读的类型。”

“怎么说?”

“像你这样的人,明显缺少对于信仰的敬畏之心。”

“并非是为了信教才想要去读《圣经》,只是希望得到一些问题的解答。”木下摇了摇头,他从袋子里拿出第二罐啤酒,拉开拉环。

“那你找到答案了吗?”我饶有兴趣地问。

木下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,他一边喝着酒,一边翻开手里的《圣经》。封页的空白处,被他用潦草的笔迹写着大段大段的乱七八糟的话语,若是不认识他字迹的人,恐怕还以为那是涂鸦。

“基督教义本身是明确禁止自杀的。”他说。“这源于基督教十诫中的第六诫——不许杀人。在基督徒的理解中,杀死自己也算是一种犯戒。”

他紧接着又说道。

“《约翰福音》第一章里有一段话:生命在他里头,这生命就是人的光。光照在黑暗里,黑暗却不接受这光。”木下抚摸着手中的书页,说,“这里的光指上帝,生命指永生。这段算是基督教神学的核心教义,大概就是说死亡不是终点,信徒死后灵魂得以进入天堂面见上帝,获得永生。”

“你也相信这种说法吗?”看到一本正经的木下,我不由觉得好笑。

“我并非相信《圣经》中的说法。羽生,我想说的只有一点。”木下顿了顿,他转头看向我。“——死亡绝不是毫无疑义的。”

——死亡绝不是毫无意义的。震慑于这句话语中所蕰涵的力量,我不禁陷入沉思。

“死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。它虽然看起来很可怕,但是也引起了人类对其的无穷好奇心。”木下一边拉开第三罐啤酒的拉环,一边慢慢说道,“因为死是未知的过程,每一个活着的人类都没有体验过死,它才会显得与众不同。于是比起能够体验到的活着,许多人更贴近未知的死。”

“然而向往着死亡的人,多少脑子都有点不太正常。”

“的确如此。”

我与木下相视一笑。

“能够说出来的痛苦未必能够称之为痛苦,不能说出来的部分,才是让人放弃活下去的理由。”我对木下说道,“然而这些人都是自私的家伙,想死的话直接干脆地死掉就好了。给活着的人留下遗书,一副我与这个世界仍有话要说的模样。这对活着的人来说是不公平的。”

我想了想,补充道:“面对着如此清晰分明的生死边界线,思念却再也传达不到了。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无法弥补的遗憾。”

“可是羽生,你要知道。自杀的人也并非想要自杀才去自杀的,而是只能够自杀罢了。”木下叹了口气,他抬头看向星空。“除了自杀以外,其他什么都做不到,于是就只能去自杀了。”

“但这是狡辩。”我说。

“是狡辩也好,不是狡辩也罢。那都没关系。”木下说道。“他们的自杀哪怕只对这个世界造成了一丁点的改变,那他们的死就不是毫无意义的。”

木下把手中的罐装啤酒一口气喝完,站起身来,这时我还尚未喝光手里的第二罐啤酒。他不由好笑地拍了拍我的肩膀。——你的酒量还是一如既往地差。如此吐槽之后,他把最后一罐啤酒从袋子里拿出来。一个人慢悠悠地离开了公园。

我静静地坐在黑暗里,思索着刚才的对话,慢慢地把剩下的罐装啤酒喝完。这时我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木下身上所萌发的死意。既然已经有这样的苗头,那么一切的补救措施都毫无用处,况且,我认为他应该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,即使这意味着我再也无法见到他也是一样。

无论如何,我都尊重木下所做出的选择。因为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朋友。

——直到今日,我还能清晰地想起这个场景。说实话,与木下相关的一些记忆已然模糊不清,然而为何却频频想起这一段对话,就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。它或许在我的内心深处下意识地想要提醒着什么,我不禁这样想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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木下的葬礼简洁明了,从头至尾只有两个人参加,一个是我,另一个就是木下自己。

按照木下的遗愿,我抱着他的骨灰坛子乘电车到郊边的鸭川江河畔。一路上不少人侧目看我,毕竟抱着一个骨灰坛子正大光明地搭上电车,走在大街上的人难得一见。

下了站,我跑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两罐罐装啤酒。收银的女生似乎不敢给我结账,于是叫了便利店的老板来。我从他的手里接过塑料袋。他看了一眼我手里的骨灰坛子,问我正准备到哪里去。我想了想,说大概沿着森林和田野的方向。

这附近哪来田野和森林。老板嘀咕着。我笑了一下,挥手离开。

到鸭川河边,岸上有一块绿色的草地,有情侣在附近聊天。我挑好地块,盘腿坐到草地上,打开属于我的那一罐啤酒,一口喝完,缓了下呼吸,再慢慢地把另一罐啤酒倾倒在地上。

啤酒的气泡在地面上微小地沸腾着,最后还是被草地下的泥土一点点地吸进去。云朵覆盖了整片天空,所以看不见太阳。芒草在视野中摇曳着,空气中有一丝淡淡的凉意。我打开木下的骨灰坛子,抓起一把里面的事物,散落到风里去。

木下让我把烧他剩下的灰撒在这条三十公里长的河里。

风声呜咽漂泊,比平时更真切地在耳畔响起来,就像是一声又一声低沉的叹息。看着黯白的骨灰一点一点地沉入清澈的河川中去,与木下相关的回忆就像走马灯一般在我眼前飞快地掠过。

没有印象深刻的事物。我唯独想起青森的田野里的萤火虫,在一条小渠的河畔,水流轻缓,芦苇几乎要盖过河面。到了夜里,四周一片漆黑,月亮也照不到这里。我和木下在深夜静悄悄地跑来这里,放一小截鞭炮,然后躲到远处。

鞭炮声一响,无数的荧光霎时冲天而起,在夜空的照耀下,就像逆行的流星一样璀璨。

这瞬间,我突然感受到一种无可适从的悲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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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后我在酒馆喝到深夜。直到喝不下为止。

喝过的酒全部吐进厕所里,连带着胃酸,吐得一塌糊涂。出去要了两杯水,喝下去,清醒了一点。又回来在柜台点了酒喝,就这样咕咚咕咚喝下去一整瓶,又跑去厕所吐。如此反复,直到被酒馆赶出门。

在酒馆门口暂时蹲了一会,忍着恶心和头痛恢复了一些意识,脑袋空空地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,我慢慢地点起一根烟,烟草苦涩的味道让我清醒了一点。

已经过了最后一班电车的班点,附近也不见出租车,晚上就连月亮都没有,街上唯有路灯依然亮着。我踩着自己的影子,哼着保罗·安卡的《My Way》。路上一个人影也看不见,我从地上捡起石子,用力把它扔到我看不见的远处。

我觉得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了。

快到租房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,天空逐渐泛白。

一只毛色纯黑的野猫悠然自得地在我面前穿过,进到我身后的弄堂里去。它似乎一点也不怕我,在弄堂的拐角处,它回过头坐在地上,目视着我歪歪斜斜地走远。

不知哪里的麻雀叫了起来,我一边忍受着脑袋的昏沉一边打开院落的门。用颤抖的手指从钥匙盒里掏出钥匙,准确地对准锁芯比想象地要更花费时间,仅仅只是开个门,便觉得像是花掉了解开一团拧起来的线头那样的精力。

这时我察觉到有人站在我的身后。我随即扭过头去,却发现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自己的眼前。

眼角的泪痣,黑色的单马尾,熟悉的神情,绝不会认错的眼睛。

那个女孩子正不声不响地站在院落里。

朦胧的视界里,鹤雏小姐用一种复杂难明的眼神注视着我。我喘息般地笑了两声,刚想站起身来,却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意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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